星期四, 9月 03, 2009

火焰與灰燼

火焰與灰燼

⊙柯裕芬



有人說那個年代是好的,因為它發光它燃燒,它照亮許多黑暗沉寂的畸角。為了一樣的理由,有人說那年代光怪陸離而且炙痛難忍,它不分青紅白早日一切盡成灰。我沒什麼反對意見,即使曾經有過,也真的都煙消了。時代會過去,年少青春也會,何況火燄,何況意見。不過我的朋友大桂說,不一定,很難講,誰知道。大楠說,來不及了,結構已經完成,現在只能分析不能解決。阿櫻說,像被開了一張空頭支票。小柏說,壓迫還在,只是型式轉變。小松說,反正都老了,我現在只談藝術不講政治。椰子說,現在哪有政治,不都是作秀嗎?阿樟吐一口煙,說,幹。

那時候捷運還是個令人唾棄的蠢夢。火車還穿過西門町。那時候,女孩子流行把眉毛畫得又粗又濃,唇膏是正紅或亮粉紅的,香水是濃郁惑人的毒藥鴉片和CoCo。髮型是泡麵式的波浪。耐吉球鞋剛剛登陸台灣,世界最強球隊是洛杉磯湖人隊。最被崇拜的港星是鄭少秋、周潤發和鍾楚紅。迪斯可都還是很基礎的電子合成樂。最賣的卡帶是瑪丹娜和麥可﹒傑克遜(所以第一次聽到陳昇的時候眼淚差點掉下來),CD還沒普及。最正宗藝術叫雲門舞集。最賣座表演可能是相聲。最熱門話題書說不定是朱天心的《擊壤歌》。國片還很衰,侯孝賢剛開始得獎,沒看過《童年往事》和《戀戀風塵》的大學生總有點心虛。誠品只是個小書店。海外遊學風潮正在起步。電腦還是DOS或蘋果二號。大家樂六合彩賭風盛行,某國際雜誌說台灣是貪婪之島。股市開始發燒,啟動了將近十年的太平洋經濟圈的盛世。

我們還在念大學,然而去街頭的時候比去教室的時候多。每天總有不同的團體示威抗議,在不同的地點,為了差不多的理由,社會不公不義,所以自力救濟。校際之間的串聯是很常見的,學生社團聲援社運的行動很頻繁,在校教官和訓導處的忙碌也可想而知,各種大過小過警告名單貼滿公佈欄。沒有人在乎,豁出去了,不一定會壯烈成仁, 但成名總是難免的(羅文嘉那時候已經很紅了)。舊霸權正在瓦解,謠言和利益飛得滿天都是,還有警棍,學生被打掉的牙和扯掉的頭髮,憤怒農民的雞蛋和包心菜,鎮壓的消防車水柱,鄭南榕自焚的火星。

烈火青春。這是一群踩著風火輪的哪吒。這群人曾經咬牙切齒地做夢,顛覆, 瓦解。每天四處串聯不同的團體和運動,偶爾考慮犧牲自我或他人。社會力的釋放像是宇宙無所不在的能量,我們不是宇宙超人或學生領袖,但我們吸納而且附著於其上。我們不過是小原子,可是我們都相信那種瞬間爆發的衝撞力可以夷平一切的不平。我們活得極興頭,夢想彷彿伸手可及。有的人因此被叫做野心份子,或者是被野心份子利用的不安份子,有的人泡在MTV小包廂看前衛電影,搞實驗劇場實驗電影, 買驗自己與群眾之間種種流離與溝通的可能。有的人參加各種讀書會,整天在唐山書店、紫藤廬和人性空間茶藝館穿梭,腦子裡塞滿盧卡奇和阿圖色。也有人上午到號子裡看股票行情,下午跑三點半,晚上在統領前面擺地攤。有的人活躍於各種地下媒體,選舉的時候是文宣寫手,示威的時候是口號創意,遊行的時候是V8錄影者,平常沒事的時候背著單眼相機上山下海拍黑白照片,替《人間》雜誌寫環保文章。報禁解除後大家都恨生得太晚, 巴不得早點畢業好去卡位。期末考的時候各路英雄人馬聚集黎香咖啡,熬夜猜題寫報告。。

那時有幾個令人啼笑皆非的愛國廣告,叫「愛到最高點心中有國旗」和「明天會更好」。可是如果那時候你問我們到底愛台灣還是不愛,我們可能又愛又恨,莫衷一是。

那幾年小柏非常熱中小劇場,整天排練我們看不懂的劇情,租回來的錄影帶也一樣高深莫測,沒事就泡一個pub叫名駿。小松更絕,只想拍電影,看大島渚的時候不知為什麼哭得稀哩嘩啦,後來他跑去學法文,一心一意要去巴黎學電影。大桂打辯論,南征北討很多年,除了大專盃最佳辯士,還常常當評審和社團指導老師,非常關心安樂死是否應合法化的兩難問題。大楠純粹搞理論和讀書會,思想很不單純,《當代》雜誌好像只有他讀得懂,他常常酸溜溜問大桂,你們為什麼不訂一個辯論題目叫「台灣應獨立或統一」,看誰打贏。玩地下樂團的阿樟每每聽到他們抬槓就哈哈大笑,阿樟幫兀清競選的時候很得重用,因此身分很黑。阿櫻念社會,卻很反社會,五二O事件她被警察打得很慘,之後她就很少去上課也不上街頭,除了瘋狂打工之外也寫詩畫漫畫,她最迷戀的人是崔健和羅大佑,對於我們這群熱血青年她有一種冷靜的同情。椰子的父母除了常常返鄉探親之外,炒作股票與地皮非常成功,買了一輛跑車給他,泡妞無往不利,我們有時會搭他的車當日往返台中去庭園咖啡。

然而活得那麼熱鬧,卻時常有崩潰之虞。

正好在一九八九年六四天安門事件發生前一晚,我一個人在家看電視新聞,媒體都瘋狂出神,以為鄧小平死了,大陸民主運動如火如荼,大家都又興奮又害怕,以為共產黨會因此而完蛋然後我們就要反攻大陸了。我也以害怕因為那年夏天我要出國遊學,萬打起來我豈不是要換護照嗎?那時小松已經忍無可忍,休學偷跑到法國去了,而且還是逃避兵役,勇氣可嘉。

那天半夜我接到椰子的電話說他發生車禍現在醫院。他說他沒事不過阿櫻還在昏迷。我不知道他們兩個什麼時候湊成一對,不過這個不重要。我趕到醫院的時候,大桂利大楠也在,原來他們四個一起去Roxy喝酒,椰子喝太多開太快,車子撞爛有人斷手有人刮傷,阿櫻腦震盪。我一出現在走廊,大桂立刻問我天安門現在如何了,我說不是很樂觀,他又問我們這裡的聲援狀況,我說我不知道,大楠插嘴說,你以為會反攻大陸嗎?神經病。大桂和大楠一如往常,開始在急診室一言一語鬥起嘴來。

椰子忽然大喊,你們閉嘴,現在人是死是活都不知道,還光講這些高調!我愣住, 倘不清他是在說鄧小平還是阿櫻。應該是阿櫻吧,因為椰子接著嚎陶大哭了。

我起身說,我打電話告訴阿樟和小柏。大桂、大楠阻止我,說,小松跑去法國,小柏心情不好一定泡在名駿。阿樟不會來。

我說他為什麼不來?

大桂、大楠看看我,嘆口氣,往椰子和阿櫻看一眼。

找突然明白,原來阿樟、阿櫻和椰子有三角關係。我好像是住在月球上,這種大事竟然不知道。我坐下來,不知道怎麼辦,覺得很疏離,好像我從來不屬於這個小團體。椰子還很戲劇性地哭著,我懶得過去安慰他。

後來小柏來了,原來他沒去名駿。他來了也不說話,呆呆坐著。

這時不應該來的阿樟突然出現。他一來就和椰子扭打成一團,椰子歇斯底里衝出醫院,大桂大楠追了出去。阿樟氣喘吁吁看看昏迷的阿櫻,沒說話就走了。醫院裡剩下我和失魂落魄的小柏。在阿櫻清晨醒來之前我們一句話也沒有。

後來天安門事件就發生了。大家都嚇壞了,不過也沒事。台灣文風不動。我們這群人卻從此散了。

隔年李登輝任命郝柏村為行政院長,幾年來風起雲湧的學運終於蓄積到了爆發點大家都聚在中正紀念堂,圍著野百合發燒。阿樟已經儼然是學生領袖,指揮小蜜蜂隊伍四處突擊。他彷彿是個嗜血的戰士,為了革命而存在。我們在他的領導下,倒像是參加了一場嘉年華,阿櫻還去場外的攤販打香腸。

野百合學運是那次六四車禍之後,我們最後一次聚在一起。

打辯論的大桂後來成了新黨要員。大楠移民加拿大。椰子變成律師。

小松電影學成歸國,卻和小柏反目成仇,雖然領域相近卻彼此不相往來。

阿櫻好不容易畢業了,現在畫漫畫和插圖,和誰都沒聯絡。

阿樟後來成了民進黨重要幹部,做幾年又回頭搞音樂。

這個城池屹立於夢想的殘骸之上,我們踩著青春的灰燼過活。哪吒從風火輪上摔下來,發現滿腳都是水泡。

因此你說,那年代好亮,我們曾經有過無限的可能,來改造這個社會。我們彷彿拆了一些東西,可是它們是怎麼重建的,我們既不知道也沒參與。牌彷彿重洗了,可是玩牌的也還是同樣那些人。因此我說,那年代是拆除是清洗是推翻是掏空是解放,它的光芒犀利如閃電,可是它也重組建構,以一種迅雷的速度和密雲的勢態,嚴嚴地在我們住電光所盲之際進行修補。十年之內,台灣貧富差距加大,新霸權已然成形,政治權力結構鞏固,黨國與鉅商的勾結更牢不可破而且複雜,強勢弱勢卡位戰未曾稍歇,中心邊陲涇渭分明而且差距逐漸懸殊。壓迫還在,只是型式改變,然而沒有人想革命了,現在大家都想選舉。

選舉的時候,我們一樣可以到場子外去打香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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