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四, 9月 03, 2009

八0年代臺大學運──怎樣成為自己

八0年代臺大學運──怎樣成為自己
作者:羅葉


 

  《瞧啊,這個人!》是存在主義大師尼采的智慧傑作,我曾經很想買來拜讀,卻遲遲沒有付諸行動,唯獨對該書副題「 How one becomes what one is」印象深刻;在我試圖回溯八○年代臺大學運的此刻,內心所隱隱惶惑不安的,便也正是「人怎樣成為自己」,我如何走過那段巔狂歲月,蛻變成現今的我?由於一九九○年退伍後,我幾乎一直都是個「編輯」,而這又是我高中、大學生活的重要學習,因此不妨循這線索找回去,看看曩昔的自己,尋味過往的同志情誼。

 

  整個八○年代的臺灣,可說是以「美麗島事件」揭開序幕,它發生於一九七九年十二月十日,經過一番逮捕與軍法審判,肅殺聲浪淹沒了同情。當時就讀國三下學期的我,正為七月高中聯考作準備,放學後,偶爾會從南門國中繞遠路,散步到龍山寺附近等公車,順便翻閱書報攤的黨外雜誌;但因發生美麗島事件,當時的新聞局長宋楚瑜先後查禁《八十年代》、《亞洲人》等刊物,使我失去課餘窺奇的樂趣,或許正因為這樣,我只好專心讀書、打打籃球發洩精力,幾個月後順利考上建國中學,少了黨外雜誌浪費時間,說起來應該感謝宋楚瑜。

 

  進入建中後,文學熱情逐漸萌發,不假思索就加入校刊社,準備當個建青編輯。我開始閱讀大量閒書,小說、散文、哲學思想、從牯嶺街買來的過期雜誌,課業成績漸趨滑落,卻自得其樂的醞釀文學夢。如此升上了高二,正式進駐建青編輯室,雜書照看不誤,多出的則是策劃、寫稿、學習面對完稿紙;倘若僅止於這些,絕對不需太多時間,但因摻雜對課業、家庭的反叛,編輯室便成為避難所,經常藉故請公假,與好友窩在裡頭抽菸、聽披頭,偶爾看書或寫稿,要不就是蹺到臺大打撞球,苦悶與紊亂構築著所謂的「紅樓才子」,而成績一落千丈,高二上學期三次月考,數學相加不到一百分,兼又對化學不感興趣,鬧了一場家庭風波,下學期便轉唸社會組。轉唸文組後,課業成績意外好轉,連數學課本也能像小說般甘於捧讀。成績沒問題了,煩躁的卻是校刊編務上的審稿制度,在那接觸過程裡,我認識到國家機器對學生思想的箝制,這使我對國民黨難有好感,升上了高三又很嫌惡「三民主義」,儘管我在閱讀孫中山原典時感覺頗佳,但教科書與原典差異甚大,過度闡述附鑿後,可能連孫中山本人都搞不清,又因被列入聯考科目,使它成為填鴨教條,不再是活潑思想更遑論信仰。於高三上學期曾經幫學生輔導室編輯《成長》刊物,下學期,李晶華老師送我一張雲門舞集入場券,依稀記得那已是聯考前第三十七天,表演地點國父紀念館,舞碼正是著名的《 薪傳》。傍晚時分,我就帶著三民主義教科書出門,想利用搭車時間猛K一陣;然後我進了表演廳,在欣賞《薪傳》時,原本頗愛那布幔燈光塑造的意象,它模擬先祖們「唐山過臺灣」,結尾則安排一群孩童上場,象徵國家新希望;偏偏就在那瞬間,背景音樂「國歌」響起,全場觀眾肅然起立,而我對於其中夾雜國家認同頗不以為然,兀自坐在原位,內心交織著莫大掙扎與恐慌... 。我隱約聽見後排觀眾的指責,但就是不肯起立鼓掌!散場後,我隨人群湧出戶外,在回家的公車上,映著微弱燈光,俯視手中的三民主義教科書,猛然感覺它猶如狗屎;但是,為了考上大學、為免辜負母親的期望,就算狗屎吧,我還是硬吞下去了。

 

  八三年大學聯考後,我進入臺大社會系,展開一段孤獨的摸索。在情感上,大一浸淫於狂熱的初戀,大二墜落失戀的深淵。在文學上,開始寫作詩或小說,試著向報紙副刊投稿。至於校園活動,甫入臺大,正是吳叡人擔任代聯會主席,相對於國民黨的長期掌控,當時的改革派學生彷彿讓國民黨淪為「在野黨」;包括大學新聞、大學論壇、醫訊、法言等社團刊物,八二年即以「普選」推動校園民主,要求代聯會主席由全體學生選舉產生,但因未被校方接受,進而標榜「還我學生權,還我自治權」,攻佔代聯會作為學運據點,這也便是我在活動中心所見到的「學生政府」。

 

  然而我是孤僻的,加以當時對校園民主毫無體認,反倒感覺「學生政府」太狂妄,這便錯過了原可提早結識的諸多好友,直到大三擔任《臺大法言》總編輯,才逐漸走向改革派學生陣營。大二後的暑假裡,揮別失戀情苦,我意外閱讀鼓吹臺灣意識的若干書籍,對社會環境有了關注,正巧社會系同學何棋生當選法代會主席,在其盛情邀請下,我允諾主編《法言》,首度嘗試報紙編務。最先推出的,是由許舜能執筆的「女教官涉嫌宿舍餐廳經營弊端」,引發法學院訓導處震驚,相關壓力接踵而來;不過,那位女教官後來終究被調職,事實證明我們是對的,這使我發現「媒體正義」的力量。基於這開始,以社會系學生為主的法代會重返改革派陣營,但僅只站在邊緣,並未參與社團串聯;刺激我們的踽踽獨行的,彷彿是法學院訓導處的顢頇審稿,無論時評散文或新詩,他們都能挑毛病,這便喚醒我建青時期的記憶,纏鬥的意志愈趨堅定。為了讓《法言》徹底轉型,大三下學期起,總編輯改由許傳盛接任。我們初識於建中,進入社會系後,他一直參加大新社,透過他,大新主筆們也為《法言》跨刀,我則較常赴臺大校總區,逐漸熟識大新社的林志修、吳介民,醫訊社的王增齊、王作良,乃至其他社團朋友們。

 

  就在這年五月十一日,母親節上午,政治系四年級學生李文忠在傅鐘下靜坐絕食,抗議校方對他的退學處分;事件導因是他「大一英文二修或三修不過」的爭議,由於雙方認知殊異,先前已活動中心召開公聽會,但因李文忠積極參與黨外運動,退學處分夾雜了政治考慮,而國防部的徵兵召集令又火速寄來,更加深整件事情的陰謀論,改革派學生為爭取平反時機,遂趁母親節園遊會開幕之際,於椰林大道遊行抗議,直接挑戰孫震校長的行政權威。

 

  我是在「公聽會」當晚結識李文忠的,基於義憤與同情,母親節當天便為他的絕食守夜。那一天,從下午到深夜,情治系統大舉動員進出臺大,可以想見國民黨對此事件的關切;隔天,校方即應學生要求,組成「九人教授調查委員會」,稍後並建議校方准予李文忠復學,由於孫震校長曾經允諾接受教授決議,絕食行動便告收場,孰料學生們竟遭行政當局欺騙,李文忠等人遂赴行政大樓前抗議,與三十多位校警發生肢體衝突,多名學生受傷,而李文忠也在五月十六日被迫南下入伍服役。

 

  李文忠事件落幕後,林志修代表改革派參選代聯會主席落敗;法代會主席何棋生即將任滿,國民黨方面運作奪回法代會,遭大學新聞披露;醫訊社王作良等六人因主導李文忠絕食事件,遭校方處以留校察看,校內學運動能一時式微。但在暑假期間,以大新、大論為主的社團學生南下鹿港,參與反杜邦設廠運動,則是學運腳步跨向社會的重要嘗試。

 

  升上了大四,只能以「諸事纏身」來形容。首先,社會系的難兄難弟們交卸法代會,轉任畢業生代表聯合會幹部,且將我引薦為畢業紀念冊總編輯,先前我編過的報紙期刊都是黑白印刷,為求補充彩印經驗,決定挑下那個重擔。其次,針對紀念冊的預算規劃,我結識了畢代會財務長--女友阿咪,失戀兩年後又再戀愛,自然也是很花時間。大四一開始,我正式登記為大新社員,而大新旋即因審稿問題遭校方懲戒停社一年,社長許傳盛、林國明、陳明祺均被記過,改革派社團乃串聯簽署「爭取校園言論自由聯合宣言」加以聲援,卻遭臺大「連絡中心」刊物惡意中傷;於是,大新社決定舉辦「惜別演講會」,在大陸社、三研社及多位研究生參與下,儘管校方祕密探知演講者名單,向各家長恐嚇「上臺演講者一律退學」,仍難遏制如箭在弦的抗爭風潮。

 

  八六年十月二十四日傍晚,暮色漸沈中,改革派學生將臺大校門口每棵椰子樹綁上黃絲帶,現場播放Joan Beaz 的抗議歌曲,大橫布條上寫著「只要真理存在,我們終將回來」;稍後,學生群眾千百集聚,不安氣氛隱隱籠罩,經由林佳龍等人開場後,確立了「和平不理性」局面,學生們接棒暢言盛況空前,而這也正是臺大《自由之愛》團體的搖籃。基於這場演講會的成功,校方未敢妄施懲戒,「自由之愛」團體又於十二月十日舉辦「肥皂箱演講會」,同一天「自由之愛」創刊號出爐,擔任地下編輯的我忝受抬愛,負責撰寫發刊詞,劈頭即是:「讓我們嘗試檢驗真理的體質,就在土生土長的這塊土地上,我們什麼都該重新認識的-百分之百的自由與沒有仿冒的愛!」之後,臺大學代會通過決議,要求廢除審稿制度,改革派社團展開「大學改革方案芻議」簽名活動,配合《自由之愛》第二期出刊。當然,校園民主風潮受到大環境解凍的影響頗深,舉例而言:八五年十一月,陳映真創辦《人間》雜誌;八六年五月,《當代》雜誌創刊;到了九月,《文星》雜誌復刊,《臺灣新文化》與《南方》雜誌相繼問世,這些刊物都為文化界注入活水,較特別的是《南方》,其負責人呂昱因高中時代參加讀書會,竟被判處十多年的政治牢,出獄後仍對學運情有獨鍾,而我與好友游士賢意外擔任《南方》第二期美編,因此結識呂昱,輾轉認識其他院校的學運成員。

 

  八六年九月底更有一件大事,亦即民主進步黨宣布成立,國民黨在威脅逮捕無效後,十月初,蔣經國宣稱即將解除戒嚴及開放黨禁。隨後便是年底增額國代與立委選舉的重頭戲,臺灣首見兩黨對壘,許多大學生不禁投身為反對黨助選,而我與郭宏治、許傳盛,去蔡式淵的國代競選總部幫忙,在南方朔的帶領下製作文宣,因緣際會做出一份對整體選情頗有影響的傳單。

選戰過後,民進黨大有斬獲,學生們重返校園,其他院校的學運漸趨活潑,臺大《自由之愛》繼續燃燒。八七年一月,關切校園情勢的蔣經國終於有意將國民黨知青黨部遷出公立大學,稍後「臺大教授聯誼會」成立,「教授治校」呼聲高漲。在社運勃發民心思變時空下,有一天,我在臺大公館附近遇見南方朔,他說即將與朋友創辦一份刊物,問我有沒有興趣去做事?我聽了,心中虛榮竊喜,但因當時畢業紀念冊尚未完成,只好簡單婉謝,稍後始知那就是《新新聞周刊》,而我遲至九○年退伍後,才進入新新聞擔任文字編輯,繼續受到南方朔教導。

 

  八七年春節過後,《自由之愛》重新出發,對內釐清組織本質,對外則是跨出校園。有鑑於大學改革非僅限於臺大一隅,《自由之愛》第三期祭出「新社會宣言」,那是郭正亮的力作;隨後即有「大學改革請願團」赴立法院請願,如此持續抗爭至五月,又在校園內擴大遊行要求普選,此事雖仍未成,改革派推選的陳志柔卻當選了代聯會主席,為日後普選奠立基石。這時候,畢業紀念冊也已大功告成了,但身為總編輯的我並未畢業,說來不免有些好笑。基於各種因素考量,我初上大四時便決定唸「延一」,逕將一門必修課留到大五下學期。暑假裡,為求減輕母親的負擔,我去《南方》雜誌打工當美編,當時總編輯已是郭正亮,他邀集一批臺大研究生主筆,陸續推出政經社會相關專輯,而在呂昱熱心串連下,《南方》對於校際學運的整合貢獻甚大。我在《南方》打工半年,稍後轉至「三映」,那是由政大學運成員翁明志創辦的傳播公司,旗下另有「第三映象工作室」,專門製作各種社會紀錄片。當時正是臺灣社運勃發期,勞工、反核、國會全面改選... ,諸多議題前仆後繼,街頭頻見示威遊行,我則負責製作錄影帶封面,由於收入有限,年底又到民進黨兼差,擔任《民進報》美編;或許是因為這緣故,不願隸屬任何政黨的我,入伍後竟被政戰系統指為「民進黨員」,前五個月遭特別隔離,後來則是當工兵、蓋營舍直到退伍,雖然日子比較苦,體魄卻也練得結實,不能不說是民進黨「惠我良多」。

 

  八八年開春後,大五下的我逐漸淡出學運,當時蔣經國崩逝不久,李登輝政權猶未穩固。我想趁著當兵之前,讀讀書、寫寫稿、順便練練退步的體能,閒暇時便愛出遊散心,兩度到花蓮鳳林拜訪許傳盛,他也同樣唸大五而準備服役。第二次去花蓮休閒時,某天傍晚,我與傳盛坐在電視機前吃晚飯,猛見螢幕中播出警民追毆--那便是著名的「五二○事件」,數千農民北上請願,與鎮暴警察發生流血衝突,我們熟悉的許多學運同志也置身其中,頭破血流、遭警拘禁,當時我就對傳盛說:「如果人在臺北,應該也是那樣子吧!」但我們只能為學運同志默默祝福,因為,那已是告別,在入伍前夕,我們的心情已提早畢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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